在大多数人的印象里,东北农田应该是“捏把黑土冒油花,插根筷子能发芽”。而地处科尔沁沙地和松嫩平原交界处的吉林西部,位列世界三大苏打盐碱地集中分布区。这里的盐碱地细如面粉,透水性差,传统“以水洗盐”的治理办法对此无能为力,属于最难啃的“硬骨头”。就在这里,胡树文白天带着团队下田搞科研,晚上“化身”水稻,夜以继日探究“化碱为繁”的特效“药方”。
古有庄生梦蝶,中国农业大学资源与环境学院教授胡树文却把自己想象成一株水稻。
十几年前,他和学生们挤在吉林省白城市一间大通铺里,晚上睡不着就开始琢磨:“假如自己是盐碱地里的水稻,如何才能长得更好?”
在大多数人的印象里,东北农田应该是“捏把黑土冒油花,插根筷子能发芽”。而地处科尔沁沙地和松嫩平原交界处的吉林西部,位列世界三大苏打盐碱地集中分布区。这里的盐碱地细如面粉,透水性差,传统“以水洗盐”的治理办法对此无能为力,属于最难啃的“硬骨头”。
就在这里,胡树文白天带着团队下田搞科研,晚上“化身”水稻,夜以继日探究“化碱为繁”的特效“药方”。
当年见效引来“三顾茅庐”
初来乍到的外地人,很可能被眼前“烟袋油子色”的土块所蒙骗。加上旁边就是稻田,更容易让人误以为这些土块是黑土。
这里是吉林松原市前郭县查干吐莫村的重度盐碱地改良示范项目区。田边残留的“烟袋油子色”,其实是苏打盐碱地的典型症状。
负责改良的吉林省沃野生态环境治理有限公司董事长朱洪德,也被晒成一脸的烟袋油子色。他指着路上车辙里的积水介绍:“这一小窝泛红的水,就是碱水。两边的盐碱地,春天发白,夏天发黑。”
这个45岁的本地人回忆,过去没有洗衣粉,农民就拿扫帚在盐碱地上划拉点土,熬出的碱,煮粥、洗头都能派上用场。
“除了碱蓬草,其他植物都嫌弃盐碱地,种啥啥不收。”朱洪德介绍,碱蓬草是耐盐碱植物,也是盐碱地的指示性作物。这片地的ph值在9.8到11.0之间,含盐量在0.4%到0.8%之间,属于重度盐碱地。
更远处,尚未改良的盐碱地已被抛荒多年。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项目区里的600亩农田,绿油油的秧苗横竖成行。走近稻田,几只青蛙扑通一声就溜了,清澈的水面下还有鱼蟹。
朱洪德回忆,2022年5月份他采用胡树文的技术改良的这块田,当年亩产就达到920斤,去年破了千斤。他预计,今年亩产还得涨。
他把种出的大米送到检测机构,不仅达到了绿色食品标准,还富含钙和锌元素。
“改良后的土壤经检测,各项指标均已接近正常。”朱洪德说,靠着胡教授的办法,他已经改良了近5万亩盐碱地,都是“当年改良,当年高产,多年稳产”。
他算了一笔账:对于轻度盐碱地,每亩改良成本约千元;对于重度盐碱地,每亩成本则要四千元,再加上土地平整、沟渠配套等投入,每亩总的一次性投入为两万多元。项目验收后,改良好的农田将无偿移交农户。而朱洪德能从中获得20%左右的利润。
距离示范区不到20公里的红星牧场,是胡树文和其他团队pk的“擂台”。2021年开始,这里280公顷的土地被平分为4块,朱洪德采用胡树文的技术改良一号田和四号田,其他两家团队分别改良二号田和三号田。
前郭县土地整理中心原负责人于德军介绍,采用胡树文技术的农田,水稻长得壮、个头高、分蘖数量多;而其他两块地的水稻,“葱不葱,草不草,韭菜不韭菜,达不到项目验收标准”。
“一号田和四号田仅5个月就实现亩产800斤的目标,当年就可验收,去年亩产均破千斤。”于德军说。
他介绍,过去当地采用“以水洗盐”的办法,淡水消耗量大、改良周期长、容易返盐返碱。同样是治理重度盐碱地,普通治理技术需要5到7年,而胡树文团队的技术能实现“当年修复、当年高产,一次改良、多年稳产”。
“这么多年,胡教授改良没有失败的。”于德军回忆,此前也有技术团队找上门来推销改良方案,但一问对方成功案例在哪,对方就溜之大吉。
事实上,为了请胡树文“出山”,2016年朱洪德曾到中国农业大学“三顾茅庐”。前两次扑了空,第三次才过了胡树文的“考察”。
“他操心田里的事,天刚亮就下地,‘执行’我的‘指令’也丝毫不打折。”胡树文认定朱洪德是“最佳拍档”。
而朱洪德这么执着找胡树文,正是因为当年亲眼在白城大安市见识了胡树文改良的对照试验,“令他大开眼界”。
那里就是胡树文最初把自己想象成水稻的地方。
40岁转行的“赤脚教授”
“治沙与治碱,谁干谁打脸!”大安市的重度盐碱地,吓退过不少种植户,却吸引来胡树文。
大安市海御农业发展有限公司(下称海御农业)负责人管长林指着一块平整好的农田说,胡教授最早就在这带着学生搭窝棚、抡铁锹、测土样、做试验。
“盐碱地啥样我知道,只长碱蓬,要想种出水稻简直天方夜谭。”年过半百的管长林没想到,胡树文第一年就种出了水稻,亩产高达560多公斤。
第二年,这块试验田引来专家现场测评,产量是常规种植的3倍多。一位专家现场感慨,“盐碱地改良效果这么显著,还是第一次见!”
有了技术支撑,海御农业改良盐碱地更有底气,又一次性包下1000公顷盐碱地。
“一次性改良之后,这块地产量连续多年保持稳定。”去年10月,胡树文检测土壤发现,已经和黑土地没什么两样。
“水稻长得好,也改善了这儿的小气候。原来鸟都不落的地方,现在野鸡、苍鹭、灰鹤、白鹭都来了。”还有周边的农民问管长林,这块田到底施了什么“魔法”。
胡树文“化碱为繁”的药方,离不开他的“想象”。
“假如我是一株水稻,要在盐碱地里存活,得有免疫力或抗体,那穿上抗盐的‘外衣’不就可以了吗?”胡树文带领团队研制出了抗盐剂,经过浸泡的种子自带抗盐能力。
“站在水稻的角度看,盐碱土壤像‘面粉’,没有缝隙,水分难以下渗,水洗效果不好。我们研制出生物基脱盐剂,把‘细面粉’变成‘面疙瘩’,缝隙变大了,水洗的效率比过去提高10倍,还节约大量淡水。”胡树文补充说。
事实上,改良盐碱地,胡树文原本是个门外汉。留美学习生物基高分子材料的胡树文,最初回国研究的是功能性肥料。
2008年,在江苏盐城的一次科研试验中,他发现正常田地里施用高分子包膜控释肥,水稻增产8%到12%;而在盐碱地里使用,却能增产18%到20%。
经过反复试验,他才搞明白,原来盐碱地含盐量高,普通的速溶肥料增大了土壤中盐浓度,反而抑制了农作物生长。而高分子包膜控释肥,恰恰减小了这种叠加伤害。
“仅肥料一项就能带来这么大的改变,如果配上土壤改良,效果岂不更显著?”当时40岁的胡树文,决心转行改良盐碱地。
“人过四十不学艺,盐碱地改良是世界性难题,又是个冷门领域,也不是你的本行,你图啥?”尽管有人劝、不看好,胡树文还是铁了心转行。
出生于鲁西南农村的胡树文,打小就知道土地的重要。“要是农民能在改良的盐碱地上获得好收成,多有价值。”
从想象到落地,改良“药方”的每一次完善,背后都离不开盐碱地里一只只深深的脚印。
“农业科研不能光在实验室里搞模型、搞‘盆栽’,必须在田里实打实地干。”胡树文一开始就选了最难啃的苏打盐碱地。扎根吉林的农田做试验时,他连续多年每年都有8个月时间在地里。直到现在,胡树文每年仍有大半年时间下地。
“每次下飞机就直奔田里,赤脚下地,称得上‘赤脚教授’。”朱洪德说。
“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了”
在中国农大胡树文的办公室里,一张中国地图上,一颗颗彩色图钉标记着胡树文团队的试验点。
从东北的松嫩平原,到黄河三角洲,再到东部滨海、河套平原、新疆内陆……从133个试验点采集来的3万多个土壤样品,积累出盐碱地“数据库”,让胡树文团队对盐碱地了如指掌,创建并完善“重塑土壤结构”盐碱地治理系统技术工程模式——
东部滨海盐碱地地下水位浅,易受海水侵蚀。要先筑堤建闸,控制地下水位,防止返盐,同时重塑土壤结构,保障作物生长。
河套平原的盐碱地是矿化水灌溉带来的,盐碱与干旱并存。胡树文开的药方是:建立灌排系统,控制地下水位,将盐分导出;重塑土壤结构,快速脱除土壤耕作层盐分;同时发展节水灌溉,保持土壤水分。
西北内陆干旱少雨,地表蒸发强,改好的盐碱地容易返盐。需要因地制宜,种植耐盐植物,同时开发新型水溶性改良剂。
……
如今,胡树文团队已在全国50多个县市建成了30个千亩示范区,涵盖各类盐碱地——
在内蒙古通辽,科尔沁肉牛种业股份有限公司种植技术负责人张振合告诉记者,2017年采用胡树文的办法改良之后,原本亩产只有四五十公斤苜蓿草的盐碱地,第一年产量就增至上千公斤;
在山东东营,胡树文改良的中重度盐碱地,小麦产量443公斤/亩,约为对照田的3倍;
江苏盐城的种植户采用胡树文的改良技术后,盐碱地每亩大豆产出比非盐碱地还高三成;
在新疆和田中度盐碱地,团队研制出新型功能性水溶性改良剂,实现了“边滴灌、边施肥、边改善土壤结构、边脱盐、边保水”。改良后,玉米生物量和鲜重增加六成,土壤盐分下降六成,每亩改良成本只需200多元;
……
经过多年的试验示范推广,这个团队已经累计治理了190多万亩盐碱地。
“我们创建的改良模式,涉及土地整治、土壤修复、培肥、种植管理等环节,是一套系统性方案。”胡树文说。
“未来盐碱地治理的关键,在于用最少的水去盐碱。”在胡树文看来,“我们的模式每亩只需一次性用水300立方米,和其他技术相比,淡水使用量大幅度减少。”
他估计,在有水资源保障的前提下,这种改良模式可新增1亿至2亿亩优质耕地,能将1亿至2亿亩中低产田改良成高产田,同时把1亿至2亿亩退化草场生态修复成优质牧场。
2020年,在中国农学会组织的成果评价会上,胡树文的模式被专家组鉴定为“当年修复、当年高产、多年稳产”,“成果整体达到国际领先水平”。
转行十多年,胡树文总结:“用自己的专长做了点实事,没有比这更幸福的了。”